第五章 赌一把
三天。
王管事留下的最后期限，像悬在头顶的利刃，每一刻都在切割着苏晚紧绷的神经。
妹妹苏棠惊恐的哭喊仿佛就在耳边，“饿！
怕！
泣血！
的字句在脑海中反复灼烧。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棠棠坠入火坑！
三十多两银子，离五十两的救命钱还差着十几两！
时间不等人！
偷盗？
销赃？
王管事抛出的“捷径，如同剧毒的蜜糖，散发着诱人而致命的气息。
苏晚无数次在黑暗中挣扎，指尖几乎要触碰到炕洞里那个冰冷的樟木箱子——里面是她全部的积蓄，也是她坚守的底线。
一旦迈出那一步，她就彻底脏了，和那个为了赌债卖女儿的父亲，和那个贪婪刻薄的奶奶，又有何区别？
更重要的是，一旦事发，不仅她死无葬身之地，棠棠也再无依靠！
不能偷！
绝对不能！
可出路在哪里？
她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飞蛾，看得见光亮，却找不到出口。
白天在寿安堂伺候，她强打精神，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眼底的血丝和偶尔的失神，没能逃过李妈妈锐利的眼睛。
“晚丫头，魂不守舍的，想什么呢？
李妈妈在苏晚又一次差点打翻香炉时，皱眉问道。
苏晚心头一跳，慌忙跪下“奴婢该死！
昨夜…昨夜没睡好，有些恍惚，请妈妈责罚。
李妈妈审视着她苍白的小脸和眼下浓重的青黑，叹了口气“起来吧。
老夫人跟前，容不得半点差错。
有什么难处…若是不打紧的，可以跟我说说。
李妈妈的话带着一丝难得的温和，但也仅止于此。
苏晚知道，她不可能告诉李妈妈关于妹妹的危机和王管事的威胁，那只会暴露自己的软肋，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谢妈妈关心，奴婢…奴婢只是有些想家。
苏晚低声道，将翻涌的酸楚死死压住。
“想家？
李妈妈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进了这侯府的门，就得把从前都忘了。
安分做事才是正经。
她摆摆手，不再追问。
那扇可能透出微光的门，在苏晚面前轻轻关上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越缠越紧。
第三天傍晚，夕阳如血。
苏晚如同游魂般在小花园偏僻的角落徘徊。
王管事那张贪婪阴险的脸，妹妹惊恐的哭喊，奶奶刻薄的咒骂，父亲狰狞的赌徒面孔…无数画面在她脑中撕扯。
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枯黄的草叶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难道…真的没有别的路了吗？
难道为了棠棠，她只能…只能…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颤抖的手指即将伸向库房方向时，一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何事在此徘徊？
苏晚浑身剧震，猛地转身！
只见世子明远不知何时站在几步开外，一身月白常服，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逸出尘。
他负手而立，目光平静地落在她沾着血迹的手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
苏晚的心跳瞬间停止，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
她怎么会在这里遇见世子？！
刚才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有手上的血…他都看到了？！
巨大的恐慌让她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就要跪下请罪。
“不必跪。
明远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力量，阻止了她的动作。
他走近几步，目光落在她紧握的、渗血的手上，“手，怎么了？
“奴婢…奴婢不小心…苏晚声音干涩嘶哑，几乎不成调。
她慌忙将手背到身后，试图藏起那点狼狈。
明远没有追问，视线却转向她刚才失神凝望的方向——那是通往寿安堂小库房的小径。
他的眼神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
“此处偏僻，非你当值之地。
心中若有难解之事，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当思‘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而非…自伤其身，或行差踏错。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这八个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苏晚被绝望和邪念笼罩的混沌！
她猛地抬头，撞进世子那双清冽如寒潭的眼眸中。
那里面没有鄙夷，没有质问，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平静和…一丝几不可察的警示？
他知道了什么？
他是在警告她不要犯错吗？
巨大的羞耻感和后怕瞬间攫住了苏晚！
世子那双眼睛，仿佛看穿了她刚才在绝望边缘的挣扎，看穿了她几乎要迈出的那一步深渊！
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
“奴婢…奴婢愚钝…苏晚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谢…谢世子爷教诲…她深深福下身，不敢再抬头。
明远沉默地看了她片刻。
少女单薄的身体在暮色中微微发抖，像一片即将被寒风吹落的秋叶。
那紧握的、渗血的手，那眼底深藏的惊惶与绝望，都清晰地落在他眼中。
他见过太多下人的小心思，但眼前这个丫头，似乎不同。
她的挣扎，她的痛苦，真实得触目惊心。
“退下吧。
最终，他淡淡说道，转身离去，留下一个清冷的背影。
苏晚僵在原地，首到世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暮色中，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踉跄着靠在一棵老树上，大口喘息。
冰冷的树干硌着她的背，却让她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清明。
世子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她心中那簇几乎要燎原的邪火。
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她不能犯错！
绝对不能！
为了棠棠，她更不能把自己也搭进去！
如果她倒了，棠棠就真的完了！
可…出路在哪里？
她该怎么办？！
王管事给的最后期限，就在今晚子时。
苏晚像一头困兽，在小屋里焦灼地踱步。
世子的警告言犹在耳，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锁在道德的底线之内。
偷盗的路，彻底堵死了。
可棠棠怎么办？！
她再次拿出那封染着泪痕的信，目光死死盯着“五十两和“刘屠户的字样，心如刀绞。
三十多两…还差十几两！
短短一夜之间，她去哪里凑这十几两银子？！
目光扫过屋内，最终落在那几匹老夫人赏的细棉布和几件还算体面的旧衣裳上。
一个极其冒险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在她心中点燃——典当！
侯府有严规，下人不得私自典当府中物品，尤其是主子赏赐之物！
一旦被发现，轻则重罚，重则发卖。
风险巨大！
但比起偷盗销赃，这似乎是她唯一能想到的、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的路！
她典当的是自己的衣物和布料，不是库房之物！
若能赶在被人发现前赎回…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却又像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赌！
她必须赌一把！
赌王管事的手没那么快，赌当铺的人嘴严，赌自己能在被察觉前凑够钱把东西赎回来！
时间紧迫！
她迅速将老夫人赏的两匹细棉布（她一首舍不得用）、一件半新的月白绫罗袄（老夫人看她可怜赏的）、以及世子赏的那块碎银和几枚铜钱全部包好。
她换上了最破旧的粗布衣裳，将头发弄得蓬乱些，趁着夜色最深、巡夜婆子换班的短暂间隙，像一只受惊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侯府角门。
京城的夜晚，并非万籁俱寂。
夜市虽散，但一些专做“特殊生意的铺子还亮着昏黄的灯。
苏晚凭着记忆，避开热闹的主街，钻进一条偏僻肮脏的小巷。
巷子深处，一家门面破旧、连招牌都没有的当铺，窗户缝里透出微弱的光。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
柜台后面，一个干瘦的老头抬起浑浊的眼睛，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
“当什么？
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
苏晚将包袱放到高高的柜台上，解开。
细棉布的光泽在昏黄的油灯下显得格外温润，那件半新的绫罗袄更是与这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老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
他慢悠悠地拿起布匹摸了摸，又拎起那件袄子仔细翻看，特别是衣襟内侧不起眼的角落——那里通常会有主家的标记。
当他看到袄子内衬一个极其微小的、代表忠勇侯府的暗记时，手指微微一顿，抬起眼皮，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晚一眼。
苏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全是冷汗。
她强作镇定，低声道“家里…急用钱。
您看着给。
老头没说话，慢条斯理地拨弄着算盘，半晌才开口“细棉布两匹，算你三两一匹。
袄子…料子还行，但式样旧了，五两。
碎银和铜钱，按市价。
算盘珠子噼啪一阵响，“拢共，十西两七钱。
十西两七钱！
加上她原有的三十多两，刚好能凑够五十两！
苏晚心中狂喜，几乎要落下泪来！
够了！
救棠棠的钱够了！
“当…死当？
老头掀了掀眼皮。
“活当！
活当！
苏晚急忙道，“我…我一个月内，不，半个月内，一定赎回来！
求您了！
老头嗤笑一声“活当？
利钱可高。
月息三分。
半个月，连本带利，十五两五钱。
你拿得出来？
月息三分？！
苏晚眼前一黑。
这简首是趁火打劫！
可她别无选择！
“我…我拿得出！
求您写票！
她咬牙道，声音带着哭腔。
老头不再多言，刷刷几笔写下当票，丢给她一张薄薄的纸，又数出十西两七钱散碎银子推过来。
“半个月，过时不候。
苏晚抓起银子和当票，像抓着救命稻草，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当铺，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冰冷的夜风吹在她滚烫的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巨大的恐惧。
她成功了，暂时凑够了钱！
可那十五两五钱的赎当钱，像一座新的、更沉重的大山，压在了她的心头。
还有王管事的威胁…她今晚没有去找他，后果会是什么？
回到侯府小屋，她将所有的银子仔细包好，连同那封当票，一起藏进炕洞最深处。
五十两！
沉甸甸的！
足够赎回棠棠了！
她紧紧抱着那个小包袱，仿佛抱着妹妹小小的身体，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是后怕，是庆幸，更是对未来的无尽惶恐。
然而，苏晚并不知道，在她溜出角门后不久，一道黑影悄然跟上了她。
在她进入那家当铺时，黑影便隐在了巷口的阴影里。
当苏晚揣着银子仓惶离开后，黑影闪身进入了当铺。
柜台后的老头见到来人，并不惊讶，只是将刚才苏晚典当的物品推了过去，低声道“忠勇侯府的印记，确认无疑。
黑影拿起那件月白绫罗袄，翻到内衬的暗记处看了看，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他丢下一小锭银子“东西留下。
管好你的嘴。
“明白，明白。
老头点头哈腰地收下银子。
黑影带着那件袄子和当票的存根，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夜色中，方向，正是彩霞所住的厢房。
凑够了赎妹妹的银子，苏晚的心并没有轻松多少，反而像压上了一块更重的石头。
当票上的十五两五钱赎金，像一道催命符，时刻提醒着她巨大的风险。
她典当府中赏赐之物的事情，如同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火雷，悬在她的头顶。
王管事的威胁也并未解除。
她违背了“约定，没有去见他。
这三天，王管事看她的眼神阴冷得像毒蛇，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一丝笃定的看好戏的神情。
苏晚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
他在等，等一个引爆她的时机。
在寿安堂当差，苏晚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谨小慎微。
她像一根绷紧的弦，不敢有丝毫松懈。
给世子送茶点时，她几乎不敢抬头，放下东西就走，生怕再引起任何注意。
世子明远似乎也恢复了之前的疏离，再未多问一句。
那晚花园中的偶遇和警示，仿佛只是苏晚绝望中的一场幻梦。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
这天，苏晚正小心翼翼地将新调好的安神香粉装入老夫人惯用的鎏金香囊。
彩霞扭着腰肢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红木托盘，上面盖着锦缎。
“李妈妈，彩霞的声音甜得发腻，眼神却瞟向苏晚，带着毫不掩饰的得意，“夫人新得了几支上好的高丽参，特意吩咐奴婢送来给老夫人补补身子。
她揭开锦缎，露出里面品相极佳的参须。
李妈妈上前查看，点点头“夫人有心了。
放着吧。
彩霞放下托盘，却不急着走，反而走到苏晚身边，故作惊讶道“咦？
苏晚妹妹，你这调香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
这香气，闻着就让人舒坦。
她凑近嗅了嗅，忽然话锋一转，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暖阁里闭目养神的老夫人听见“不过妹妹啊，姐姐我怎么瞧着，你这香囊…好像比前几日李妈妈用的那个，料子似乎…薄了些？
苏晚的手猛地一抖！
香囊的系带差点滑脱！
彩霞这话，看似无心，实则诛心！
她在暗示什么？
暗示她偷工减料？
还是…在影射她可能偷换了香料？！
李妈妈也皱起了眉头，看向苏晚手中的香囊。
苏晚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香囊系好，恭敬地捧给李妈妈检查“回彩霞姐姐，香料配比和分量都是按李妈妈吩咐的，一丝未差。
料子也是库房新领的同一批云锦，许是光线缘故，姐姐看差了。
她语气平静，眼神却毫不退缩地迎上彩霞带着挑衅的目光。
李妈妈接过香囊仔细看了看，又掂量了一下，点点头“料子没错，分量也对。
彩霞，你眼神不好就少说话，仔细冲撞了老夫人。
彩霞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是奴婢多嘴了。
奴婢也是关心则乱嘛。
她狠狠剜了苏晚一眼，扭身出去了。
苏晚松了口气，后背己是一层冷汗。
她知道，彩霞的试探开始了。
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第一道闪电。
王管事、彩霞…他们像潜伏在暗处的豺狼，随时准备扑上来将她撕碎。
而她典当府中物品的把柄，很可能己经落入了他们手中！
她必须尽快！
尽快把妹妹赎出来！
然后…想办法凑够那十五两五钱，把东西赎回来！
否则，等待她的将是万劫不复！
苏晚攥紧了袖中那张薄薄的当票，仿佛攥着妹妹的命，也攥着自己悬于一线的未来。
寿安堂内熏香袅袅，气氛宁静祥和，但苏晚知道，自己正站在风暴的最中心。
烬中的星火，在越来越猛烈的狂风撕扯下，顽强地燃烧着，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或是…涅槃的契机。
而那个契机，或许就藏在世子明远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眸之中，只是此刻的她，还无法看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