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火起与心惊
天蒙蒙亮时，窑区的火道终于清理干净了。
楚山趴在窑口，借着晨曦往里看。
被烟灰熏得漆黑的火道畅通无阻，空气顺着风口往里灌，带着一丝凉意，吹得他额前的碎发微微晃动。
“差不多了。
他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可以开始修补窑壁了。
老马赶紧递过和好的耐火土。
土是用筛过的耐火土、细沙和草木灰按比例混合的，还加了适量的水，和成了软硬适中的泥团，捏在手里带着韧劲。
“就按这个厚度抹。
楚山拿起泥抹子，在窑壁的裂缝上抹了一层，厚薄均匀，“要抹平，不能有气泡，不然烧起来容易炸。
隶民们轮流上手，楚山在一旁盯着，哪里抹厚了，哪里有凹陷，都及时指出来。
王虎和老马学得最快，抹得又快又好，连老周头也忍不住凑过来，用枯瘦的手指把边角抹得整整齐齐。
小石头则负责递水、递泥，跑前跑后，小脸被熏得黑乎乎的，只剩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栅栏外的守卫换了岗，新来的几个看着窑里的动静，眼神里满是诧异。
他们大概从没见过隶民干活这么认真，更没见过有人敢对狼族的窑指手画脚。
临近中午时，窑壁的修补终于完成了。
新抹的耐火土在晨光下泛着青灰色，和旧窑壁衔接得严丝合缝，看起来比之前结实了不少。
楚山让人找来些干燥的柴草，堆在窑门口“等泥干透了，先烧一把小火试试，看看有没有漏气的地方。
“这就成了？
老马搓着手，眼里满是期待。
“还早着呢。
楚山笑了笑，“小火只是试窑，真要烧矿石，还得看火候。
正说着，阿勒坦带着两个狼族工匠走了过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修补好的窑壁，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用这种破烂玩意儿修补？
他走到窑边，伸手戳了戳新抹的耐火土，“软塌塌的，烧不了半炷香就得裂！
楚山没理他，只是对王虎说“生火。
王虎拿起火折子，点燃了窑门口的柴草。
干燥的柴草“噼啪作响，火苗顺着风口往里钻，很快就燃起了一团橘红色的火焰。
“你敢不听我的话？！
阿勒坦怒视着楚山，“这窑要是烧坏了，我让巴特尔扒了你的皮！
楚山转头看他，眼神平静“是不是破烂玩意儿，等火起来了就知道了。
要是真裂了，不用你动手，我自己跳进窑里。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甚至带着点淡淡的笃定。
阿勒坦被他看得一愣，心里那点火气莫名地又降了下去，只能恨恨地盯着窑口的火苗，嘴里嘟囔着“等着看好戏。
火焰越来越旺，窑壁渐渐被熏得发黑，新抹的耐火土也开始变干、变硬。
楚山时不时凑近窑口，用一根细木棍伸进火道，感受着里面的温度和气流。
“加柴，让火再旺点。
他指挥道。
王虎立刻往里面添了些粗柴。
火苗蹿得更高了，映得楚山的脸通红，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半个时辰后，楚山让停火。
“现在看？
老马迫不及待地问。
“等凉透了再说。
楚山摇了摇头，“热胀冷缩，现在看不准。
阿勒坦嗤笑一声“我看你是怕了吧？
等凉了，随便找个借口就能糊弄过去？
楚山没接话，只是让隶民们守在窑边，别让任何人靠近。
他自己则找了个阴凉的地方坐下，拿出老周头塞给他的另一块粗粮饼，慢慢嚼着。
王虎在他身边坐下，低声道“那阿勒坦肯定没安好心，我刚才看见他跟守卫偷偷说了几句话。
“我知道。
楚山咽下嘴里的饼，“他巴不得这窑出问题，好把我们都处置了。
“那你还这么有把握？
“不是有把握，是只能这么做。
楚山看着远处的矿道，“你觉得，就算我们不修这窑，巴特尔会放过我们吗？
王虎沉默了。
他知道不会。
在这矿山里，村民的命从来不由自己说了算。
“所以啊，楚山笑了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赌一把。
赢了，我们能多活几天，甚至……能有点不一样的活法；输了，大不了就是一死，总比像牲口一样累死强。
王虎看着他，眼神里多了些敬佩“阿山，我以前觉得，人这辈子就这样了，认命。
但看你这样，我忽然觉得……好像真能有点盼头。
楚山心里一动。
他没想到自己随口的话，竟然能让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说出这样的话。
他转头看向周围。
老周头正和小石头说着什么，小石头听得很认真；老马在检查修补窑壁用的工具，脸上带着点琢磨的神情；其他帮忙的隶民也没散开，三三两两地聚着，时不时往窑那边看一眼。
他们的脸上，己经没有了之前的麻木和绝望，多了点鲜活的情绪——紧张、期待，还有一丝连他们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希望。
楚山忽然觉得，自己修的不只是一座窑，或许还是在这些人心里，重新点燃一团火。
傍晚时分，窑终于凉得差不多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窑口。
阿勒坦第一个冲了过去，举着手里的弯刀，对着新修补的窑壁狠狠敲了一下。
“哐当一声脆响。
窑壁完好无损，甚至连点碎屑都没掉下来。
阿勒坦的脸瞬间僵住了。
楚山走过去，用手摸了摸窑壁，又看了看火道“没问题，不漏气，温度也均匀。
可以烧矿石了。
老马和王虎都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
周围的隶民们也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又很快捂住嘴，怕被守卫听见。
只有阿勒坦，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完好的窑壁，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恐惧。
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卑贱的隶民，怎么可能比他们狼族的工匠还懂烧窑？
这太离谱了，离谱得让他心里发慌。
就在这时，巴特尔带着人走了过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窑壁，又看了看阿勒坦难看的脸色，大致猜到了结果。
“修好了？
他问楚山，语气依旧冰冷。
“是。
楚山点头，“可以试烧矿石了。
巴特尔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却没半点温度“好。
既然你这么懂，那以后这窑，就归你管了。
楚山一愣。
周围的隶民们也都愣住了。
让一个隶民管窑区？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只有阿勒坦，听到这话，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身体都忍不住抖了一下。
楚山心里却警铃大作。
巴特尔这话，听起来像是奖赏，可他分明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更深的忌惮和……算计。
让他管窑区，是真的认可他的本事，还是想把他放在更显眼的位置，方便随时拿捏？
楚山看着巴特尔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忽然觉得，这修好的窑，或许不是生路，而是另一个更危险的陷阱。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点头“好。
不管是机会还是陷阱，他都得接着。
至少现在，他离那窑火更近了，离那些“亮晶晶的石头更近了。
而这些，或许就是撬开这大庸王朝的第一道缝隙。
夜色再次降临，窑区的火又燃了起来。
这一次，烧的是矿石。
橘红色的火焰舔着窑壁，映照着楚山平静的脸，也映照着周围那些复杂的目光。
火起了，人心，也开始变得不平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