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雨困济世
苦涩而温辛的药气在济世堂的前堂弥漫开来，渐渐压过了雨水的土腥味。
杜若端着一碗刚煎好、犹自冒着滚烫白气的“小青龙汤，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残留的水渍，走到容珏身边。
那碗汤药色泽深褐，热气蒸腾，散发出浓烈的麻黄、细辛混合着干姜的辛辣气息。
“公子，药好了，趁热服下，发一身汗，寒邪方能透散。
杜若的声音平稳，将药碗递给一旁的随从赵成。
她的目光在容珏脸上停留了一瞬，他依旧面白如纸，但方才那种骇人的青紫己褪去少许，紧抠胸口的手也松开了些，只是呼吸仍显急促费力。
赵成小心翼翼地扶着容珏，将碗沿凑近他唇边。
容珏闭着眼，眉头紧蹙，顺从地小口啜饮着滚烫的药汁。
辛辣苦涩的味道刺激着味蕾，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阵灼热感，仿佛一道暖流艰难地注入他冰冷滞涩的肺腑。
他忍不住又低咳了几声，但这次咳得不再那么撕心裂肺。
杜仲一首凝神关注着容珏的脉象，此刻才微微松了口气，对杜若道“脉象虽仍沉紧，但滑象稍减，痰壅之势遏制住了。
这汤药对症，需得按时服用，静养避风。
他抬头望向门外，雨势丝毫未减，反而更加狂暴，如天河倒泻，砸在地上溅起半尺高的水花，整条街巷己成一片泽国，远处隐隐传来水流奔涌的轰鸣。
“这雨……今夜怕是停不了了。
杜仲的声音里带着忧虑和一丝无奈。
赵成闻言，脸上焦急更甚，恳求地看向杜仲和杜若“老先生，姑娘，您看这……我家公子实在经不起折腾了！
能否……能否容我们在此暂避一宿？
待雨势稍歇，我们立刻就走！
房资药费，定当加倍奉上！
他语气急切，透着护卫的忠心。
杜若的目光也投向门外。
雨幕厚重得几乎看不清对街的轮廓，狂风卷着雨水疯狂地抽打着门窗。
这样的天气，别说一个重病之人，便是壮汉出门，也极可能被冲倒甚至卷入暗流。
她看向父亲，轻轻点了点头。
济世堂虽小，但后院尚有一间堆放杂物的窄小仓房，勉强能容身。
杜仲看着女儿，又看看虚弱不堪的容珏，终是叹了口气“医者仁心，岂有见死不救，反将病人推出门外的道理？
罢了，后院有间小仓房，还算干燥，委屈公子将就一夜吧。
若儿，去收拾一下，再拿两床干净被褥来。
“是，爹。
杜若应声，转身快步走向后院。
她的身影消失在帘后，步履依旧轻快利落。
赵成感激涕零，连连道谢。
杜仲摆摆手，示意他先扶好病人。
容珏靠在赵成身上，闭目喘息，方才那一碗热药下去，体内仿佛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正与深入骨髓的寒气艰难地抗争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混杂着未干的雨水。
杜若的动作很快。
她先是手脚麻利地将仓房里堆放的药材麻袋、闲置的捣药臼等杂物归拢到角落，扫净地面，又从自家卧房里抱来两床厚实干净、散发着淡淡皂角清香的棉被，仔细铺在临时腾出的空地上。
仓房狭小，仅容一人转身，但胜在屋顶完好，干燥避风，弥漫着一种陈年药材混合着干草的气息。
收拾停当，她回到前堂“爹，都收拾好了。
赵成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容珏。
容珏脚步虚浮，几乎将全身重量都倚在赵成身上，每一步都走得艰难。
经过杜若身边时，他微微睁开眼，虚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带着尚未散尽的痛苦和一丝深沉的探究。
杜若垂眸，侧身让开道路。
安置好容珏，赵成出来，又对杜仲父女千恩万谢。
杜仲摆摆手“不必如此。
老朽去后面歇息了，若儿，你略照看些，若公子服药后有什么反复，及时喊我。
“爹放心，您去歇着吧。
杜若送父亲回了后屋，自己则搬了个小杌子，坐在通往后院仓房的过道口。
这里既能避开门缝钻进来的冷风，又能隐约听到仓房那边的动静。
她拿起桌上尚未看完的《本草拾遗》，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安静地翻阅起来。
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她沉静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书页上投下细密的阴影。
时间在哗啦啦的雨声和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中缓缓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仓房那边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比之前轻了许多，但在这寂静的雨夜里格外清晰。
杜若放下书卷，起身走到仓房门口，隔着门板轻声问道“公子，可好些了？
需要水吗？
里面沉默了片刻，才传来容珏依旧沙哑、却比之前多了点力气的声音“有劳……姑娘。
烦请……送些温水进来。
“稍等。
杜若很快端来一碗温度适宜的温水。
她推开虚掩的仓房门，里面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光线昏暗。
容珏半靠在叠起的被褥上，身上盖着另一床棉被，脸色在昏暗中显得更加苍白，嘴唇却有了点微弱的血色。
赵成紧张地守在一边。
杜若将水碗递过去，赵成接过，服侍容珏喝下。
杜若的目光习惯性地落在容珏脸上，观察他的气色和呼吸。
借着微弱的光线，她注意到他额发被冷汗浸湿，几缕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倒衬得那眉骨鼻梁的线条越发清晰深刻，只是眉宇间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病弱倦意。
“多谢姑娘。
容珏喝完水，低声道谢。
他的目光落在杜若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专注，“姑娘……似乎对医道典籍，涉猎颇深？
他瞥了一眼门外过道小几上摊开的《本草拾遗》。
杜若微微一怔，随即坦然道“家传之业，不敢懈怠。
略识得几味草药，看过几本前人遗著罢了，当不得‘深’字。
“姑娘过谦了。
容珏轻轻咳了一声，目光却锐利了几分，“寻常药铺，备有‘定喘丹’这等急效丸药己属难得。
更难得的是……姑娘方才那碗‘小青龙汤’……他顿了顿，似乎在品味着什么，“方中……似乎……比寻常的配伍，多了一味极淡的辛凉之气？
非薄荷，非荆芥……倒像是……杜若心头猛地一跳！
他竟然在病中，仅凭一碗汤药下肚的感觉，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她为了抑制小青龙汤过于燥烈、防止耗伤他本就虚弱的气阴，特意在煎煮快结束时，悄悄投入的几片新鲜紫苏叶？
这份对药味的感知力，绝非寻常病患能有！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公子味觉敏锐。
只是见公子咳喘剧烈，肺气贲张，恐汤药过于辛燥，故加了几片紫苏叶，取其辛凉透表、和胃止呕之效，聊作调和。
“调和……容珏低声重复，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赞赏。
他没有再追问，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姑娘心思……缜密。
杜若见他倦极，便不再多言“公子好生歇息，若有不妥，唤我便是。
她端起空碗，轻轻退了出去，重新掩上仓房门。
回到过道的小杌子上坐下，她的心却不像面上那般平静。
这位太子殿下，不仅身份尊贵得令人窒息，竟还如此……懂药？
这深更半夜，困在自家这小小的药铺仓房里，事情似乎比她预想的更加复杂难测。
她拿起书卷，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窗外的暴雨依然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天地，仿佛要将一切隐秘都冲刷出来。
杜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个临窗的白瓷盆。
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幽蓝光点，在盆中嫩叶间顽强地闪烁着。
这株蓝莲，究竟是福是祸？
而仓房里那个身份尊贵、心思难测的病人，又会给济世堂带来什么？
长夜漫漫，风雨如晦。
药铺里，只剩下雨声、病人压抑的呼吸声，和一个少女沉静外表下翻涌的思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