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闯入者（上）
文化馆宣传科的日子，像一台老旧的挂钟，指针迟钝地挪动着，发出沉闷而规律的滴答声。
空气里永远漂浮着旧纸张和油墨的微尘，混合着窗外小花园里那几株半死不活月季散发出的、若有似无的颓败气息。
林初夏坐在靠窗的工位前，面前摊开着王科长新给的“社区老年合唱团汇演活动方案。
流程、人员名单、注意事项……密密麻麻的文字在她眼前浮动，却一个字也钻不进脑子。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那台老旧的卡片相机——这是她从家里带来的，文化馆配备的“专业设备是一台比她年纪还大的、快门声像破锣的数码相机，被她束之高阁。
窗外，蝉鸣声嘶力竭，仿佛在替她宣泄着胸腔里积压的、无处可去的烦闷。
距离巷口那次冰冷的擦肩而过，己经过去了一周。
陆星野彻底从她的物理世界里消失了。
没有清晨阳台的喧嚣，没有午餐时间的吐槽电话，没有下班路上那个吊儿郎当靠在巷口槐树下的身影。
甚至连两家父母偶尔的聚餐，他都以工作忙为由推掉了。
他像一滴水，彻底蒸发了，只留下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空白。
这种沉默，比争吵更让人心慌。
它无声地宣告着一个事实他收回了所有的理所当然。
那份她赖以生存的“习惯，被他亲手打碎了。
“小林？
王科长温和但缺乏起伏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怔忡，“夕阳红书画展的照片都导出来了吧？
挑几张清晰点的，配上简短的文字说明，下午下班前发给我，馆里公众号要用。
“哦，好的，王科。
初夏猛地回神，压下心头翻涌的涩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她点开电脑里那个名为“夕阳红书画展的文件夹。
几十张照片整齐排列。
构图西平八稳，领导致辞、作品特写、合影留念……每一张都符合“清晰、全面的要求，却也每一张都透着一股刻板的、毫无生气的匠气。
她随手点开一张老人拿着毛笔写字的特写。
光是从顶棚惨白的日光灯管打下来的，在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投下生硬的阴影，显得疲惫而刻板。
老人眼中那点对笔墨的热爱，在这样粗暴的光线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种强烈的、近乎生理性的不适涌上来。
她烦躁地关掉图片窗口，目光落在桌角那个被冷落的、文化馆配发的破旧相机上。
金属外壳冰冷，像在嘲笑她的选择。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初夏拿出来，是苏晴的信息，带着一连串感叹号＞ **定位分享城西·空白格咖啡**＞ **宝！
我到了！
这地方绝了！
速来救命！
我的构图渣得没眼看！
**后面附着一张随手拍的咖啡馆内景。
大片留白的墙面，光影在几何线条的装饰物上切割出锐利而富有韵律的美感，一株形态奇特的琴叶榕在角落舒展，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初夏的目光像是被钉在了那张照片上。
那光线，那空间感，那沉静中蕴含的力量……这才是她渴望捕捉的世界！
一种强烈的冲动瞬间攫住了她，几乎要冲破连日来积压的沉闷和委屈。
“王科， 初夏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紧，“我……我家里有点急事，下午想请半天假，可以吗？
她甚至不敢看王科长的眼睛，视线飘向窗外那几株蔫头耷脑的月季。
王科长从厚厚的眼镜片后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只是点了点头“行。
工作别耽误，照片和说明下班前发我邮箱就行。
“谢谢王科！
初夏几乎是抓起自己那个旧相机包，逃也似的冲出了办公室。
身后，那沉闷的、带着陈腐气息的空气，似乎都被她带起的风搅动了一下。
城西的“空白格咖啡馆坐落在一条安静的老街转角。
推开沉重的木质门，一股混合着新鲜咖啡豆烘焙香和冷气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初夏身上沾染的文化馆的陈旧感。
内部空间比照片里更让人惊艳。
极简的灰白色调，巨大的落地窗将午后充沛的阳光引入，在水泥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几何图形。
绿植点缀得恰到好处，几组设计感十足的桌椅散落其间，客人不多，各自安静地看书或工作，只有轻柔的爵士乐在空气里流淌。
“初夏！
这里！
苏晴的声音从靠窗的一个角落传来，她兴奋地挥着手，一头紫色的挑发在阳光下格外扎眼。
初夏快步走过去，放下相机包，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窗边的光影吸引。
阳光斜射进来，在苏晴面前那杯拉花精致的拿铁上跳跃，形成一道小小的、流动的金色光带。
“怎么样？
没骗你吧？
苏晴压低声音，难掩得意，“这地方简首是为你镜头量身定做的！
初夏没说话，几乎是本能地打开了相机包，拿出她那台陪伴多年的相机。
冰凉的金属机身握在手里，一种久违的、近乎战栗的熟悉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她熟练地装上镜头，调整参数，眼睛贴上取景器。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喧嚣远去，只剩下眼前这方寸之间流动的光影。
她微微移动脚步，寻找角度。
镜头里，那杯拿铁上的金色光带变得异常清晰，细腻的泡沫纹理在光线下呈现出迷人的质感，背景是虚化的、带着柔和光晕的落地窗和窗外摇曳的绿意。
“咔嚓。
清脆的快门声响起，带着一种解冻般的舒畅。
苏晴凑过来看相机屏幕，啧啧称赞“哇！
绝了！
我就说嘛，这才是我宝的水平！
文化馆那些老干部活动照简首是暴殄天物！
初夏没理会她的调侃，整个人像是被重新注入了活力。
她端着相机，在咖啡馆里小心地移动，像一个贪婪的猎人，捕捉着每一个动人的光影瞬间阳光穿过透明玻璃杯折射出的七彩光斑；一本摊开的精装书书页边缘被光线勾勒出的毛茸茸的金边；一个女孩低头看书时，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的扇形阴影；甚至是一株琴叶榕叶片上清晰的、被阳光照亮的脉络……她完全沉浸其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文化馆的沉闷，也忘记了……那个刻意被她压在心头的名字和那双冰冷的眼睛。
只有光影在镜头里流淌，只有按下快门时那细微的震动带来的满足感。
“太棒了！
这几张光影绝了！
苏晴凑在相机后屏上，看着初夏刚刚拍下的一组光影对比强烈的构图，由衷赞叹。
她掏出手机，“不行，我得发个朋友圈显摆一下，我闺蜜大神出手了！
初夏刚想阻止她这种高调行为，一个温和而带着明显欣赏意味的男声在她们桌旁响起“抱歉打扰一下。
两人同时抬头。
一个穿着浅灰色亚麻衬衫、身形颀长的男人站在桌旁，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清俊，气质沉稳。
他的目光没有看苏晴，而是首接落在了初夏……和她手中的相机上。
眼神里带着一种专业人士特有的敏锐和毫不掩饰的欣赏。
“我刚才无意中看到这位小姐在拍摄，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和磁性，目光坦然地迎上初夏有些疑惑的眼神，“构图和光影的把握非常出色，尤其是那组利用玻璃杯折射光线的创意，很有想法。
他顿了顿，唇边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递过来一张设计简洁的名片，“我叫顾屿。
目前在‘光影艺术画廊’负责策展和摄影项目。
不知道是否有幸认识一下？
名片是简洁的哑光黑底，银色的字体清晰地印着＞ **顾屿**＞ **光影艺术画廊 | 策展总监**＞ **摄影项目主管**“光影艺术画廊那几个字，像带着灼热的温度，瞬间烫了初夏的手指。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她握着那张薄薄的名片，指尖冰凉，心脏却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膛。
是他！
是那个她为了留在“日常里，亲手发邮件拒绝了的“光影艺术画廊！
那个承载着她梦想和远方的地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以如此戏剧性的方式，重新闯入了她的世界！
苏晴也愣住了，看看名片，又看看脸色瞬间变得苍白、眼神里交织着震惊、慌乱和巨大冲击的初夏，再看看眼前这个气质卓然、明显身份不凡的男人，嘴巴张成了O型。
顾屿似乎没有察觉初夏瞬间的失态，或者说，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却体贴地没有点破。
他的目光依旧温和而专注，带着纯粹的、对才华的欣赏，落在初夏身上，等待她的回应。
咖啡馆里轻柔的爵士乐还在流淌，阳光依旧温暖明媚。
可初夏却觉得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爬上来。
她看着顾屿那双深邃而带着善意的眼睛，又低头看着名片上那行刺眼的“光影艺术画廊，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天清晨星野在阳台上的笑声，还有他笃定的那句“等你去了，哥们儿就杀过去蹭吃蹭喝……她为了那份自以为是的“习惯，亲手推开了“光影。
而此刻，“光影却以这样一种极具讽刺意味的方式，主动来到了她的面前。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她该怎么办？
